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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(fā)小仰全，老宅子跟我對門兒。四鄰八村的小青年稱他或叫“王師傅”，或叫“老王叔”，可不，我長他一歲，發(fā)小冠“老”，歲月如梭哪。
    老王在我們村是個能人：農(nóng)活是個全掛子，木匠勝過半拉子，瓦工掛紅，圈窯蓋廈，放線把角，封山出檐，瓦刀起落，干凈利索。一手漂亮的水泥活，人們看了拍巴掌；三輪四輪能開會修，家電脾性揣摩得一清二楚；磚瓦窯場扣磚坯、提瓦筒、拉二火，樣樣行行通。一把玻璃刀拿在手，他把缺棱少角的廢舊玻璃比比劃劃截長就短裁成鐘表盒兒、相片框兒，刀隨心至，手到物成，頗有幾分“農(nóng)民創(chuàng)造家”的樣樣，難怪人們稱他“一目先生”，凡經(jīng)他一眼看過的事兒、活兒，他就了然于胸，拿得起，干得成，正所謂“一目了然”者也?？纯?，沒有三套五下子，眼眶子挺高的小青年會嘴皮子上抹了蜜似的喊他老王為“師傅”？
    我跟王仰全，垂髫一塊兒耍，弱冠始分“杈”，他務農(nóng)，我教書，閑了常拉呱，比手比腳比飯量，紋長理短投緣法，熟。他熱心腸，人氣好，干活不惜力，辦事挺公道。雖說家道正奔“小康”，可他領工干活兒常為事主著想，嘴邊常掛著掉渣兒的一句話“咱就會個眼里活，還會弄個啥？有事吱個聲兒”。
    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。沒承想，土得掉渣兒的話倒成了他“包工組合”的“黃金廣告”。說是“組合”就是組織、合作，小活跟上仨倆人，大活拉起一二拾，反正“行”里的人手都情愿跟著仰全干，一聲吆喝即可組成一個加強排。緊活緊做，慢活細做，干活就要讓事主沒得說，信譽贏得人心，方圓村人把“仰全土話”看做是信得過、靠得住的“名片”。誰家有個萬兒八千、三萬兩萬的活兒，就是等上個月兒半載，也寧愿留著請仰全他們來干。于是，他忙，忙得“木匠家門沒栓子”、“鐵匠家門沒關子”，泥瓦匠雖然搬出了茅草房，可自家的事總是能推一天算兩晌，這不，忙得自家街門上掛燈籠的門柱也沒顧上修，看看！
    晉南產(chǎn)麥產(chǎn)棉更盛產(chǎn)鄉(xiāng)諺，有老話兒就是專夸鄰居的。鄉(xiāng)諺云：遠親不如近鄰，近鄰不如對門。我跟仰全既是近鄰對門，又是發(fā)小知音。逢時到節(jié)，男人把盞侃大山，女人炕頭拉長短，雞犬之聲相聞，知冷知暖知心。大家都盼家道中興，啥時間咱街門上也掛盞紅燈籠，你看那瑞氣、那祥云，鄉(xiāng)里城里一樣的氣派！
    10多年前，燈籠還沒掛上，仰全發(fā)妻卻突患大病，輾轉縣市幾家醫(yī)院，一下子把家底掏了個空，還背了一屁股的外債，好端端的家立馬就像散了架。那時我在一家中學任職，老伴兒分管“后勤”保障充當了“隨教家屬”，半年仨    月的沒事不回故里，加上農(nóng)村還沒通電話，對仰全家的旦夕之災，竟然毫不知曉。
    記得那是一天中午，仰全的女婿一頭大汗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：“伯伯，我有急事找您和伯母！”我一驚，處理完手頭的公務趕忙把他引回距校咫尺的家里，見到我老伴后，這孩子才聲淚俱下地訴說他岳母重病住院的事，末了只說：“我爸讓來找你們！”
    救人如救火！我和老伴兒忙把家底“掃蕩”一下，拿上錢立馬乘車趕往縣城，細心的老妻特地找一家大一點的食品店，買了探視病人的營養(yǎng)品直奔醫(yī)院。病榻前，女人們以淚洗面，男人們唏噓喟嘆。仰全說，半月光景扔進去兩萬元，還沒見到一絲兒好轉，也沒得到醫(yī)生的一個準信兒，不行轉院！就是砸鍋賣鐵，也要把她從病魔手里奪回來。說完這番話，五尺大漢，涕淚滿臉，病房里早已啜泣一片……
    這以后，山醫(yī)三院確診了仰全愛人的病，并請專家重新開刀，孱弱的病體總算挖掉了可惡之源。鞏固療效期間，仰全蹬著三輪板車拉上病妻，三天兩頭奔波往返于縣市鎮(zhèn)村之間，請各方名醫(yī)復診復檢，尋各種中藥偏方、驗方，直把高大威猛的籃球健將累得足足掉了幾十斤肉，才使一艘小船避過了暴風襲擊，繞開了急浪漩渦。知根知底的鄉(xiāng)親們說，仰全這人待妻情同再造，真是義薄云天，方圓少有，百里少見。
    一晃又10年，我退二線、辦退休，葉老歸根返回故居，后應邀去平陽府一家重點中學打工。事隔春秋，仰全借錢治病這碼事已淡忘腦后。前幾天的一個晚上，仰全打來電話，說他“想跟你先生聊聊天”。我笑一笑，是發(fā)小還是“閏土”？對門兒有事還電話預約？新鮮。
    來的竟是兩口子。家長里短后，仰全掏出一沓錢，再三致歉：這治病救命錢早該還了。對門兒送的最早還的最遲。錢放在床上，他推過來，我推過去：你拿回去，揀急事辦吧。仰全憨厚地笑笑：先生說送錢解燃眉之急，急也急過了，“眉”也長好了，不還還行？這兩年好了，她多少干些活兒，我一年掙個三萬兩萬的，再不還，咱能對得住對門兒？說完又笑，臉上寫滿了疚意與虔誠，額頭上急出了一層碎玉般的細汗，像是剛剛砌完一線青磚?？窗l(fā)小那頂真的勁兒，倒像吟哦詩經(jīng)傳道育人的“先生”。我深知如再推來推去，發(fā)小也顯生分了。仰全為人實誠，經(jīng)歷多事磨礪，干活、處事釘釘鉚鉚不錯一絲一毫……
    夜闌星笑，仰全家新街門上的紅燈籠愈紅愈亮，熠熠生輝。目送發(fā)小夫婦相濡以沫漸行漸遠的身影，我感慨良多。滄海瞬間，老宅新顏。對門兒，我的發(fā)小，花甲年趕上了艷陽天。

（李關良）